第366章 買命

　　即將跨進門裏的男人渾身壹哆嗦，趕忙向後退了兩步。
　　門邊的士兵大聲喊，要那老人站在原地別動。似乎這時候安靜地停留在原地更加保險，想著沖出來反倒更有可能撞上那玩意兒。
　　老人顯然也清楚這壹點，於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只有渾濁的眼珠左右亂轉，似乎在試著找到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殺人惡魔。
　　這樣極度緊張的氣氛持續了足有十秒鐘。
　　十秒鐘之後，鐵籠裏的兔子忽然安靜下來。它們不再左突右竄，而是順服了長耳朵，安靜地縮到鐵籠壹角，繼續去嚼那些打蔫的草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兩只兔子的身上。又過了幾秒鐘，壹陣喘息聲響起——就好像這些人同時從水面以下浮出來，又像是壹片蒸汽機同時噴出了白霧。
　　老人斜著眼珠又瞪了那兩只兔子壹會兒，然後慢慢擡起手抹掉額頭滲出來的冷汗。於是人群裏又爆發出壹陣喝彩聲——似乎遇到了這種事而不死，是極大的榮耀、極體面的喜事。
　　而他咧嘴笑著朝同伴們又招招手，試著擡腳走出去壹步、兩步、三步。接下來又在門裏走了兩個來回，終於重新站定，朝那壹家擺手：“來、來、快過來！”
　　壹家三口忙不叠地拖著箱子跑過去——弓著腰、低著頭，好像這樣便可令自己更加安全。
　　兩三米寬的距離，跑過去大概還用不上兩秒鐘。
　　所以兩秒鐘之後三個人已經在隔離帶的那壹邊了。老人便轉身要走回來。這時候那男子將老人叫住，伸手又在自已的衣兜裏掏了壹陣子，掏出壹疊紙幣來。
　　他帶著大難不死之後那種如釋重負的愉悅而又感激的表情說：“來，這些錢妳也拿著——”
　　老人轉過身去，臉上是為難而歡喜的笑容，略壹猶豫之後伸出手，口中連聲道：“謝謝謝謝——那我就——”
　　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的腦袋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在零點壹秒的時間裏變成漏了氣的氣球，又在之後的壹秒鐘時間裏“坍塌”、分解，化作壹陣朽塵。
　　無頭身軀又朝男子邁出壹步，才搖搖晃晃地倒下來。蒼老幹癟的身軀好像破舊的麻袋壹樣躺倒在地，甚至並未流出多少鮮血。
　　細細的血流在發燙的土地上匯聚成幾道細線，蜿蜒流向隔離帶門旁的邊界，隨後迅速化作粉塵。
　　那男人捏著手裏的錢楞了幾秒鐘，隨後才眾人的驚呼聲中癱倒在地，又手腳並用地往後躥出去、站起身，抓住行李箱、拉起妻女的手，向遠處驚慌地跑過去。
　　李真轉臉看了身後那男人壹眼。而那男人現在盯著老人的無頭屍體，喉嚨裏咯咯作響，沒有說話。
　　現在的沈默與之前的歡喜形成鮮明對比，就連那些等著“工作”的移民都默不作聲，只偶爾往那屍體上瞥幾眼，面有哀色。
　　李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這種事情，在五年前是絕對不會被接受的——任何壹個成熟的政權都會立法禁止此類交易行為。而眼下他就是這裏最高長官，只要他壹句話，這種事情也可以被禁止。
　　但問題是……這已不是從前的世界了。士兵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這些移民對此似乎也已經習以為常。法令當然可以被制定出來……然後呢？
　　在這種世道，只要有需要，就必定還會有提供需要的群體。只不過到那個時候，這些士兵不會再像現在壹樣站在旁邊看了吧——也許這種事的組織者、代理人，就會變成他們。於是更多的不公與欺壓也會隨之滋生。
　　更何況這樣的移民，不允許他們做這種事，他們又能做什麽呢？現在不是從前，壹個勤勞的人總可以想法兒生存下去。即便福利已經好了很多，然而這類人卻不在覆蓋的範圍之中——因為他們的數量的確很多，而且將會變得越來越多。
　　那邊的軍官開始說話了。他試著用自己的錢雇傭兩個人，要他們將屍體擡出來。
　　但這壹次沒人上前，似乎剛才那死亡的陰影仍舊在眾人頭頂縈繞不去，更何況，兔子沒什麽異常表現——就在剛才，老人死去的時候，它們也沒什麽異常表現。
　　僵持了壹分多鐘。
　　於是李真嘆了口氣，從隊伍裏走出去。
　　他身後那男人“哎”了壹聲，他沒有理會。
　　他在眾人不解的目光裏壹直走到門邊，掃了壹眼那個軍官肩上的壹杠壹星，低聲道：“這種事情，應該由妳們來做。”
　　軍官壹皺眉。但李真踏進門裏——身後響起壹片低沈的驚呼聲。
　　他走到那具屍體前，俯下身去用壹只手拉住他的腳踝，往後壹用力，將屍體送了回去，然後踏出了門。
　　他轉身又看看這些驚詫的軍人與平民，想了想，終於還是說：“命是妳們自己的。別人的命也是命。”
　　再回頭看看那壹家三口的背影，低聲道：“我猜他們以後壹定睡不好。”
　　然後他就邁步走開了。
　　身後的那些人似乎仍在沈默著。其實他剛才還想再多說幾句，卻始終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好。
　　現在的這些人，無論是死去的、看客，還是軍人，都是同樣的人，都是和五年前壹樣的人。
　　只不過這世界變化了，這些人也就變化了。哪怕壹些人的心底仍存善良之心——例如那壹家三口的男主人——也得在這種世道當中讓自己冷下來、狠下去。人心不古，也是因為這世道不古。
　　然而這些東西，不像類種，或者真理之門的那些瘋子——他沒法兒想到什麽辦法能夠徹底解決它們，實際上也的確沒有任何人能夠做得到。
　　在這種自然力量面前，任何憤怒或者怨恨都顯得極其蒼白，且找不到發泄點。
　　李真踩著地上發燙的砂礫咯吱咯吱地走著，有些煩躁地甩了甩手。
　　擡眼看去，四周都空曠無人。他原來那壹邊看起來很熱鬧，這壹邊卻異常冷清。不但沒有人試著想要跑過去，更沒有軍隊的士兵把守。
　　這種情況有些奇怪——他壹開始就留意到了。
　　不過這種情形總算可以略微分散他的註意力，令他從剛才的那壹幕之中擺脫出來。這裏其實也應該屬於市區，而且是渝州從前最繁華的地帶之壹。擡眼朝前看，便可見隱約的高樓。只不過那些樓群都在數百米之外，而這壹片區域的地面上都是平整且細小的砂礫。
　　這意味著當五年前隔離帶剛剛降臨的時候，這裏都被那種力量侵蝕過，是之後才慢慢褪去的。而地上的這些砂礫，壹部分來自建築物的殘骸，另壹部分……大抵就是構成人類軀體的那些東西了吧。只不過現在它們統統混在壹處，就算收屍都無從下手。
　　照之前的計劃來看，他應該往北邊走。因為這另外的渝州半城有兩個“門”——壹道往西，壹道往北。對於這裏的資料他還算了解。雖然之前肖恒不允許平民通過門隨意出入，但他也不可能毫不關心自己的鄰居——實際上雙方的關系還算得上融洽，會不定時地派遣聯絡員交換信息。
　　這裏掌握最高權力的人，在從前也是壹個軍隊將領——應當是受到了肖恒的影響。
　　然而在肖恒伏誅之後，據說這裏的那位“孫將軍”主動讓位，重組了半城的議閣。這種事情自然是走走形式，因為那位孫將軍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倘若他真的徹底交出了壹切權利，大概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了吧。
　　不過這至少表明了壹種態度——他那邊發生的事情的確有效威懾了這邊的孫將軍。眼下還在將軍府旁邊賓館裏住著的那個半城特使就是最好的證明。當年龐飛鴻已經同他接觸過，據說他的態度相當謙恭，反復強調“孫將軍”只是因為形勢所迫才不得不建立壹個效率更高的軍政府以解燃眉之急。
　　那麽這邊沒有守軍，也是這個原因麽？防止雙方發生沖突、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這種做法倒算得上合情合理。因為兩個半城都叫“渝州”——什麽時候需要在渝州的市中心駐軍了？
　　他是壹個人，又幾乎沒什麽行李，只有身後的壹個背包。而手裏的那柄槍因為登山包的存在而變得不那麽引人註目，就好像壹根杖。
　　因此他的腳步輕快，很容易就趕上了之前的那壹家三口人。
　　距離他們十幾米遠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清楚地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了。
　　那男人在嘆氣，而那女人在安慰他，女孩則在小聲抽泣，似乎是被剛才的壹幕嚇到了。
　　女人反復提到的壹個詞兒是“生死有命”。男人邊嘆氣擺手，表示自己看得開。
　　李真的腳步聲音在他們身後漸漸響起，男人轉臉警惕地看了壹眼。
　　大概是他的相貌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也大概是因為他的服飾整潔。男人掃了壹眼之後朝他擠出壹個微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