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蚩尤

　　亞當的內臟竟也是蒼青色的。而它的血液如同深沈的墨汁，在半空中劃出壹道弧線，隨著那些臟器劈頭蓋臉地潑到了李真身上。他無神地睜大雙眼，從血肉縫隙當中看到了亞當的身上，有大片鱗甲炸裂開來。
　　呼雁翎和杜啟溪……倒是把握了時機了啊。他想道。
　　這樣的傷害，似乎連亞當也難以支撐。它的身體因為臟器的牽連拉扯而踉蹌向前，身邊的靈能領域幾乎完全消散。電磁狙擊槍在白米外的射擊當即摧毀了它的左腿關節，鱗甲與肌肉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被層層剝開，其下的細小眼球化為血肉碎末，便是那青銅壹般的粗大骨骼都險些折斷。
　　然而……
　　槍聲停止了。
　　彈藥耗盡。還能勉強活動的幸存者試圖用身邊的普通槍械攻擊它，但亞當已拖著壹條殘肢大步向前，將李真身上的那些內臟壹股腦地塞回了胸腹。它的身軀被槍彈打得側向壹旁，壹只眼睛已經變成血肉模糊的空洞，體側的鱗甲幾乎盡數碎裂，看起來淒慘無比。
　　但似乎也僅僅是……看起來。
　　下壹刻，它擡起左手。於是令人絕望的壹幕再次發生。彈頭懸空靜止，又在下壹秒飛射而出，人們手中的武器悉數爆為壹團碎屑，不少原本就奄奄壹息的執行官終於徹底死去。呼雁翎與身邊的杜啟溪或者算是幸運——因為在槍械被飛射而至的彈頭炸開的時候，裏面並沒有彈藥。於是壹支支架穿透了兩個人的胸腔，又射在墻壁上——這對昔日的情侶雙雙倒地，以這種方式暫時地和解了。
　　而應決然看著眼前這壹幕，又看了看被亞當提起來的李真，用微微發顫的手按上頸間的通訊器。行動徹底失敗，亞當強大得超乎想象。在短短壹個月的時間裏它已經發生了質的蛻變……眼下的它不是任何壹種常規武器所能殺死的了。
　　普通人類無法接近它……因為在數百米之外似乎就會發生異變。而失掉了立場發生器的束縛——眼下它已經將剩下的三臺悉數摧毀——它的能力已得到了完全發揮。
　　這便是它當初在墓穴裏安靜等待自己這些人的緣故吧。
　　因為……它不在乎。
　　也像是，它期待著這些人的到來。
　　應決然想要呼叫指揮部。他所能想到的、解決這場危機的方式，便是核武器。帝國的超巨型鉆地核彈可以輕松切入山體，即便將會對周邊環境造成無法挽回的破壞……也總比放任它走出這個洞穴要好得多。
　　壹旦那種情況發生，在外圍防禦的上千人也許就會產生變異，而幾千個變異者，再加上亞當的強大力量……
　　他只覺毛骨悚然。
　　但下壹刻，他的心猛然下沈。通訊系統裏壹片噪雜的噪音，便是連目鏡上的字符都消失不見，變成壹面普普通通的高強度工程塑料晶體。
　　換言之，已經無法同指揮部取得聯系了！這是什麽時候事情？他近乎偏執地壹次又壹次地按著頸間的通訊器，然而耳塞當中依舊沒有反應。壹側的呼雁翎撐起上身，向他搖搖頭，口中吐出混雜著泡沫的血液：“沒用……我試過……”
　　應決然楞了壹會兒，然後平躺在地上。他看起來似乎還算完好，只在大腿上有壹片可怕的創傷。然而這創傷是由鉛與銅的混合熔液造成的——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裏，已經充斥了過多的重金屬。剛才的動作已然耗盡力氣，於是他只能微微側臉，看向李真。
　　自己要同他壹起死掉了。
　　就是要終結在這裏麽？自己在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便設想過這樣的局面……卻沒想到它會這樣快就到來了。本想做出壹番事業的啊……
　　父親與戴炳成，又會是何種反應？
　　也許自己這壹死……又會幫了倒忙吧。
　　呵呵。
　　於是他盯著李真倒垂的面孔，並且發現對方咧了咧嘴。像是微微壹笑。
　　只不過，不再是剛才那種意氣風發的笑，而是被絕望籠罩、無奈又仿佛如釋重負的笑。
　　盡力了吧。這些人都盡力了。
　　至少，死得其所。
　　於是他也露出壹個笑容來。
　　亞當在緩步前行。它的軀幹上仍有可怕的傷口，但此刻已被青色的肌肉包裹，不再滲出血液。它的手上提著兩樣東西——左手是李真的上半身，右手是李真的下半身。鮮血在地面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壹直延伸向那面微微傾斜、有高聳階梯的石壁。
　　而李真感受到，它現在的情緒期待而亢奮……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那是某種，朝聖般的心情。
　　他應該早已死去了——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沒有大量有機物的補充，又是被生生撕裂……早就應該死去了。
　　然而亞當再壹次“救活”了他。
　　它與李真保持著輕微的共鳴，那共鳴催發了李真體內最後的活力，以透支生命的方式維持著他清醒的意識。盡管心臟已經停止跳動地、血液也所剩無幾，然而身體裏的細胞似乎都變成了壹個又壹個微小而頑強的系統。它們努力吸收著空氣當中的養分，以分解自身肢體為代價，維持著他最後的清醒。
　　只是……它要做什麽？
　　剛才明明可以捏爆自己的心臟的。
　　亞當費力地踏上第壹級臺階。而後，通道兩側陡然亮起熊熊燃燒的火把——似乎它們已經在這個洞窟當中等待了幾千年，而今終於有人將其點亮。伴隨這第壹聲輕微的爆鳴，壹連串的光亮出現在通道兩側，眨眼間便將長長的階梯映照得燈火通明。
　　亞當以自己的靈能點亮了那些火把。而似乎也是因為使用了能力，它在踏上第二級臺階時微微壹頓。於是李真明白，倘若自己現在能夠像剛才那樣發出舍命壹擊……也許這個強大的敵人就將在自己面前倒下。
　　它終究是個“孩子”吧……
　　它的靈能似乎無法承受這樣高強度的對抗，它終究低估了人類的力量。只是……事實已經沒法兒再假設了。
　　亞當將他的上身緩緩提至面前，像是在積攢力量，又像是在以勝利者的身份陳述事實。它僅剩的那只眼睛動了動，仿佛在極力回憶人類的語言，而後發出低沈的聲音。
　　“妳，本可與我們，永生。”
　　李真聽懂了這句話。而他也壹直有壹個疑問。在將死之前，他想要弄清楚。
　　於是他費勁地張了張嘴：“妳……其實是為了引我來到這裏？”
　　亞當註視了他壹會，又踏上壹級臺階。然後說道：“妳，應當是我們的，族人。”
　　算是默認了吧。李真又嘶聲道：“……不，我是人。”
　　亞當咧開嘴，第壹次發出怒號似地笑聲來，仿佛金屬刮擦著粗糲的石板：“人……妳，不願做族人，那麽妳……”它又踏上兩級臺階，擡頭看向更高處，“就死去。”
　　“妳們究竟是什麽？！”李真虛弱地伸手抓住它的手臂，然而就連握緊它的骨刺都成為了奢望。亞當沒有再說話，或許是它並不習慣人類的語言，又或者它的確還是個“孩子”，沒有完全掌握這種溝通的技巧。
　　它只是壹步壹步地走上臺階，最終站在壹處深藏在石壁之內的平臺上。
　　於是李真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也是壹具骸骨。
　　然而遠比當初的亞當巨大。它被拼湊起來，肢體之間以木枝、草莖相連。
　　它沈默地端坐於壹尊石座之上，黑洞洞的眼眶俯視著面前的兩個人。然而即便是坐在那裏……它也與亞當同高。
　　青銅色的骸骨。
　　在跳躍不定的火光之中，這骸骨通體反射著金屬的清冷光澤。它的頭上同樣生有巨角，卻不是亞當的蜷曲雙角。那角足有半米長，斜斜地直刺向前，仿若兩柄巨大的匕首。
　　它有獠牙——利刃壹樣的獠牙。它們叢生在頭顱的口腔當中，歷經數千年歲月依舊寒光閃耀，震懾人心。與亞當同樣的骨刺遍布全身，然而更加淩厲堅實。好像精鋼隕鐵所鑄的曠世神兵統統被熔焊到這具骸骨的身上，只要在人群中穿行壹回，面前之敵便是血肉橫飛、魂飛魄散的下場。
　　但眼下它肢體幹癟，只有粗大的骨骼錚然挺立，散發著駭人的氣勢。
　　於是李真便因為這氣勢，怔怔地沒有壹絲言語。
　　這便是……
　　蚩尤麽？
　　他曾數次想象那遠古戰神，蚩尤的模樣。卻沒有料到出現在眼前的是這樣壹尊骸骨。即便死去數千年，又被分屍埋葬，它依舊在沈沈陰影當中無聲震懾著自己的心神——這樣的存在，在當年的全盛之時……是如何被打敗的？！
　　他忽然弄清楚了壹件事——亞當的目的。
　　而後懊惱與悔恨壹齊湧上心頭，絕望得令他快要窒息！
　　它的確是個孩子，然而……它卻不是像人類想象得那樣無知、暴戾——它是高等智慧生物，它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們曾將亞當在收集骸骨時的種種殘酷手段視為不諳人事、狂暴不羈。但如今看來，那分明是它有意為之！
　　它在廣闊的國土上留下了自己的行蹤，引誘這些人來到它選定的決戰之地，又使得地穴之上的普通人異化，只限制能力者進入此處。倘若自己猜想得沒錯，亞當從壹開始就沒打算殺死自己。
　　它其實是想用自己的血肉，像當初那樣令蚩尤恢復意識，再以那些能力者作為補充吧！
　　而自己這些狂妄無知的人類……就真的按照它布下的局，壹步步地踏入這個死地！
　　幼年的亞當已經強悍如此，那麽蚩尤呢？倘若它完全蘇醒……還有什麽能夠阻止它將這片土地變為類種的樂園？
　　核彈、核彈哪！！
　　李真在心中咆哮起來，毀滅它們！快些毀滅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