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農場子弟

　　他長得很帥，有壹副略顯欠揍的神情，人們看見可愛的嬰兒總想捏捏臉蛋，看見毛茸茸的小動物總想揉搓幾下，據說這叫補償心理，他就帥到這種程度，見者總想狠狠揍他壹頓才能補償心裏的落差。
　　袁蜜語袁小姐第壹次見到他，心裏就產生這樣的沖動，想要抓住那壹頭濃密而桀驁的頭發，恣意地蹂躪壹番，當然會手下留情，絕不弄掉壹根。
　　那是在壹次人數眾多的聚會上，參與者全是朋友的朋友，熱鬧得很。
　　袁小姐立刻向朋友打聽這名男子的姓名與來歷，她有強烈的預感，這將是壹生中只有壹次的重大時刻，無論最終的結果是好是壞，都會改變她的命運之途。
　　只問了三個朋友，袁小姐就得到想要的信息，而且有些意外但又有些得意地發現，對方似乎也在打聽她。
　　男子姓枚，名叫千重，重要的重，而不是重復的重，是名氣象調查員——大家都不了解這個職業具體是做什麽的，也不關心，只在意他在壹群人當中有多麽耀眼。
　　枚千重是那種天生的焦點人物，哪怕只是站在某處茫然四顧，也會惹來許多道或贊賞或嫉妒的目光，他早就習以為常，就像魚回到水裏壹樣自在。
　　姓名、職業之外，袁小姐還打聽到他目前沒有公開的伴侶，對她來說，這就夠了，她決定立刻下手，因為潛在的競爭對手可不少。
　　袁小姐是個有原則的人，所以先去找她當下的男朋友，打斷他的高談闊論，將他從壹圈男子中間拽出來，平靜地說：“我仔細考慮過了，咱們不適合，還是分手吧，祝妳幸福，再見。”
　　男朋友沒反應過來，呆立當場，再過壹會，他就會發怒，可能會做出不冷靜的舉動，袁小姐並不害怕，因為所謂的不冷靜，大概是當眾哭出眼淚來，沒威脅，有些尷尬。
　　在男友的尷尬影響到自己之前，袁小姐笑了笑，以示安慰，然後轉身走開，路過吧臺時拿起壹杯酒，款步走向那顆耀眼的珠寶，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膽怯，更沒有考慮若是遭到拒絕會怎麽樣。
　　她從來沒遇到過“拒絕”。
　　這是壹場電光石火般的愛情，雙方都沒有費力掩飾自己的內心，壹拍即合，聚會將近結束的時候，兩人已經落入彼此愛的陷阱裏，在絕大多數人眼裏，他們就是壹對模範情侶，交往多時，值得祝福。
　　唯有袁小姐的前男友還不能立刻接受事實，倒在壹個姑娘的懷裏，壹邊抽泣，壹邊痛斥前女友的無情、無恥。
　　袁小姐和枚先生戀愛了，據她所說，這是自己第壹次真正付出真情，從前只是排遣寂寞而已，枚先生沒說得這麽絕對，但是壹言壹語、壹舉壹動無不透著濃稠的愛意，似乎她就是壹切。
　　除了上班，兩人每時每刻都膩在壹起，愛情的火焰越燃越高，壹時半會看不到盡頭。
　　壹個月後——居然只有壹個月，袁小姐說她感到驚奇，因為她覺得兩人已經認識幾年了——枚千重邀請袁蜜語去見自己的家人，給壹位長輩拜壽。
　　這是重要而敏感的轉折，許多男女即使結婚多年，也沒走到這壹步。
　　袁蜜語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並且很遺憾地告訴枚千重，她沒有別的家人，只有他壹個。
　　他們放棄快捷的飛機，開壹輛小車，帶上十幾件禮物，踏上行程，壹路上遊山玩水，幾次突發奇想，乘興前往附近的名勝壹探究竟。
　　突發奇想的總是袁小姐，枚先生從不拒絕，迅速地重新制定計劃，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足足花了七天時間，他們才到達目的地，正好趕上次日的壽宴。
　　這也是袁小姐對枚先生十分滿意的地方之壹，無論中途加入多少改變，無論看上去多麽隨意，他總能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該請的假期、該打的招呼、該買的東西、該預定的住處，壹樣不落。
　　枚先生的家鄉是壹座農場，光業農場，這裏種植的不是莊稼，而是成片的太陽能發電板，遠遠望去，仿佛壹片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駛到近處，才能看見排排光板中間的小路以及草地。
　　“農場有多大面積啊？”袁小姐驚訝地問，她從小在城裏長大，這是第壹次參觀光業農場。
　　“將近壹萬平方公裏吧，壹半是發電板，壹半是其它設施。”枚先生微笑著回答，沒有不耐煩，也沒有講述那些無趣的專業知識，這是許多農場人的毛病，說得太多，反而削減了參觀者對農場的興趣。
　　車停在路邊，枚先生帶著袁小姐進入“藍海”深處，手牽手沿路遊逛，景色單調，兩人都不覺得無聊。
　　肌膚察覺不到風的吹拂，卻有轟轟的風聲壹刻不停，習慣之後，風聲變成遼闊的安靜。
　　“我覺得咱們像是遊在海中的兩條小魚。”袁小姐說。
　　“小小的魚，比壹根手指還短。”枚千重比劃著。
　　他們遇見壹隊維護員，開著造型古怪的車輛，遠遠地就有人站起身揮舞手臂，喊出枚先生的名字，表明他到家了。
　　遠發光業農場，也叫壹場，此地居民們往往自豪地向外人聲稱，這裏是行星上的第壹座光業農場，比“翟王星”命名還要早幾十年。
　　居住區只占農場的壹小塊面積，壹條主街貫穿過去，格局與常見的小城鎮無異，只是房屋顯得更老壹些，沒有高層建築，至多三層，通常是商業場所。
　　人口不滿壹萬，彼此都很熟悉，枚先生的小車像蝸牛壹樣緩慢爬行，因為他要與太多的人打招呼，有時還要停下來，下車握手寒暄，然後熱情地介紹袁小姐。
　　為了維持笑容，袁小姐臉都僵了，但她真心高興有機會融入枚先生的生活圈子。
　　次日壹大早，兩人壹塊去給老人家拜壽，按輩分，枚先生要稱他為太爺爺。
　　至少有二百人排隊等候拜壽，從前廳壹直排到院子裏，長長的隊伍繞了幾個圈。
　　城裏長大的袁小姐沒經歷過這種事，心中惴惴，臉上神情表露出來，枚先生摟住她的肩膀，小聲安慰道：“別怕，很簡單，跟著我照做就好。”
　　果然很簡單，太爺爺老到已經失去大部分身體機能，像壹具僵屍，又像是以彈簧連接的木偶，顫顫巍巍地不住點頭，喉嚨裏發出風壹樣的低吟，見到誰都沒有神情變化。
　　枚先生與袁小姐三鞠躬，遞上紅包，放在太爺爺身前的茶幾上，然後退到壹邊，拜壽就算結束，前後不過十幾秒鐘。
　　真正的聚會這才開始，家族成員只有壹小半生活在農場，大多數人與枚先生壹樣，從外地特意趕回來，壹為給老人拜壽，二為交流感情。
　　在家族中，枚先生仍是那個耀眼的人物，壹刻也不得閑，還在排隊的時候，就經常向其他人點頭致意，拜壽之後，壹回到外面的院子裏，就被壹群青年男女圍住，說個不停，簇擁著他去見其他長輩。
　　自從相識以來，袁小姐第壹次感受到冷落，但她心態很好，就當這是壹次小別，很快，他還是回到她身邊。
　　袁小姐向遠處的枚先生揮揮手，表示自己要出去逛逛，枚先生微笑著點點頭，馬上收回目光，認真地與身邊的壹個女人交談。
　　女人很年輕，袁小姐帶著壹點嫉妒之心走出大門，很快就恢復愉快的心情，如果說年輕的她有什麽座右銘，那壹定是：萬事皆屬身外之物，唯有心情屬於自己，所以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在壹座彼此沾親帶故的小鎮裏，外來者更顯孤獨，所以袁小姐刻意避開鎮上唯壹的主街道，專往較為僻靜的地方行走，與其看人，不如看風景。
　　除了汪洋壹般的發電板，小鎮沒什麽特殊風景，只是處處與大都市不同，在袁小姐看來頗有幾分趣味，比如這裏的許多房屋直接使用發電板當建築材料，重新塗上其它顏色，而且幾乎沒有標牌，外人很難分清哪裏是住戶，哪裏是商鋪。
　　袁小姐喜歡小鎮的寧靜與親切，但是下定決心，如果必須選擇的話，她寧可放棄枚先生，也要回自己的“家”，那個嘈雜而混亂的都市，人們突然熱情，又突然冷漠，前壹晚把酒言歡、抱頭痛哭，第二天形同陌路，這才是她要的生活。
　　小路將她引到岸邊，河不寬，看上去水卻挺深，兩邊種植稀疏的喬木，樹木中間雜草叢生，看來很少得到修剪，只有放置長椅的地方，周圍被踩出壹片片空地。
　　袁小姐信步閑逛，很快被河對邊的壹片景象所吸引，那是壹片森林，樹木高大筆直，奇怪的是，全是枯樹，沒有壹片綠葉。
　　“這是什麽？”
　　袁小姐自問，沒有期望得到回答，結果卻傳來壹個聲音，告訴她：“這是創世林。”
　　袁小姐嚇了壹跳，循聲看去，原來這裏的長椅都是背靠背，壹面臨路，壹面看河，就在幾步以外，壹名男子從椅背後露出頭來打量她。
　　男子大概二十幾歲，看上去有些瘦弱，壹臉的書卷氣，好像還沒從學校畢業。
　　這不是袁小姐喜歡的類型，更不是她害怕的人物，於是微微揚起頭，“好大的口氣，創世林。”
　　男子站起身，果然瘦弱，手裏居然拿著壹本罕見的紙質書，袁小姐只在十歲之前見過，他說：“光業農場還在自動運行階段，人類尚未移民翟王星的時候，為了增加氧氣含量，機器拋灑大量植物種子，長出壹大片森林，所以被稱為創世林，因為它們比人類到得更早。”
　　“哦，那為什麽又枯萎了呢？”
　　“因為氧氣已經足夠，再多就會有害，所以人類摧毀大部分創世林，有些被鏟得壹幹二凈，有些留下遺跡，對岸那片就是，論面積，算得上本行星上第二。”
　　“留著遺跡幹嘛？當紀念嗎？”
　　“不是。”男子繞過長椅，沒有走得太近，“是沒有必要鏟除，缺少經濟利益，這些樹木材質不佳，鏟平之後的土地暫時也沒有用處。”
　　“妳懂得真多，學什麽的？”
　　“主修歷史。”
　　“怪不得，那妳壹定很了解咱們這顆星球了？”
　　“呃……我主修的是地球歷史，對現當代史了解不多。”
　　“哈，是因為翟王星只有三百年歷史，不夠妳研究的嗎？”
　　“經妳提醒，好像還真是這個原因。”
　　兩人都笑了，袁小姐走到長椅邊，坐在壹頭，指指另壹頭，示意對方也坐下。
　　男子坐在另壹頭，顯出幾分拘謹，他的嘴能夠侃侃而談，身體卻不那麽靈活。
　　兩人都沒有現成的話題，十秒鐘之後，有趣的偶遇變得不太舒服，袁小姐加倍想念枚先生，與他在壹起，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場面。
　　“袁小姐第壹次來農場吧？”男子終於問出壹句。
　　“妳認得我？”袁小姐有些詫異。
　　男子笑了笑，“咱們見過面，給太爺爺拜壽的時候，我排在妳們後面壹些，老千給咱們做過介紹。”
　　袁小姐完全想不起這壹幕，“真是抱歉，當時人太多……”
　　“嗯，是夠多的，陸續還有更多人去拜壽。”男子稍稍傾身，將書本轉交左手，伸出右臂，“我叫陸林北，袁小姐妳好。”
　　袁小姐輕輕碰了壹下伸來的手掌，笑道：“妳們家不是姓枚就是姓陸。”
　　“嗯，也有其它姓氏，但的確這兩個姓最多。”
　　“妳剛才叫他什麽來著？”
　　“老千？對，我們都叫他老千，在這裏，年紀越輕，稱呼越老。”
　　“原來如此，妳呢？他們叫妳什麽？”
　　“老北。”
　　袁小姐抿嘴笑了笑，長出壹口氣，仰頭望向天空，打算再過幾秒鐘就找借口離開，突然間有所醒悟，扭頭問道：“妳也是星際孤兒？”
　　陸林北點點頭，“跟袁小姐壹樣。”
　　“姓陸的都是吧？”
　　“在這個家族裏，差不多吧。”
　　袁小姐心中多了幾分親切，“我還以為星際孤兒只會送到城裏……農場也有孤兒院？”
　　“沒有，我們在枚家出生，也在這裏長大，兄弟姐妹之間沒有差異，我在十五歲之後，才明白‘星際孤兒’的真正含義，而且發現自己也是其中壹員。”
　　“羨慕妳們，城裏的孤兒院可沒有這麽和諧，離開的時候，甚至沒人說壹聲‘再見’。”袁小姐稍稍挪近壹些，“能向妳打聽點事情嗎？”
　　“當然，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對地球時代了解更多壹些。”
　　“我不問歷史，嗯，也算歷史吧，那個……枚先生，老千，經常帶女孩子來農場吧？”
　　陸林北臉上浮現壹絲狡黠的微笑，“不多，反正我沒見過幾次。”
　　“幾次？就是有過嘍？跟我說說吧，我只是好奇，不會泄漏出去，而且妳放心，我與枚先生誰交過的朋友更多，還不壹定呢。”
　　“前些年我壹直住在學校，對農場的事情很少了解。”陸林北顯然是個嘴嚴的人。
　　袁小姐反而來了興致，她有壹百種方法讓男人開口道出全部秘密，用在陸林北身上，就像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偶爾打獵，既是鍛煉，也是娛樂。
　　可惜，沒等她出招，這場“狩獵”就被打斷。
　　“嘿，妳們原來躲在這裏！”枚先生的聲音傳來。
　　“老北，瞧不出妳膽子挺大，敢搶老千的女朋友！”另壹個聲音說，那也是壹名年輕男子，與陸林北年紀相仿，稍矮壹些，同樣瘦，但是壹點不顯弱，活力過盛，簡簡單單的走路也有幾分上躥下跳的意思，像個討要食物的猴子。
　　袁小姐對“猴子”略有印象，卻記不起名字，起身笑道：“這裏藏龍臥虎，老千，妳讓我開了眼界，我在猶豫要不要跟妳繼續下去呢。”
　　枚先生假裝失望地攤開手，“袁小姐真是好眼力，居然挑中我們農場的第壹大才子。”
　　壹對情侶打情罵俏，被提到的人坐在那裏微笑。
　　走到近前，枚先生親了袁小姐壹下，貼在她耳邊說：“我能跟老北說句話嗎？”
　　“幹嘛？求他退出競爭？”
　　枚先生又親她壹下，“我求他的事情可多了。”
　　袁小姐知道這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大笑幾聲，邁步走開，“猴子”緊跟上來，講壹些沒輕沒重的笑話，好像兩人已經認識很久似的。
　　枚先生看著袁小姐走遠，坐到椅子上，靠近陸北林，“壹切都已談妥，三叔同意，妳能加入組織了。”
　　陸林北將手中的書放在身邊，沒有立刻回話，反而越顯拘謹。
　　“妳不願意？”枚千重笑問。
　　“願意，當然願意。謝謝妳。”
　　“我要的可不是壹句謝謝，而且妳應該知道，加入組織需要經歷壹次考驗。”
　　“當然，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能接受考驗。”
　　枚千重沒吱聲。
　　“妳是說現在？”陸林北驚訝地問。
　　枚千重將目光轉向遠處的袁小姐，凝視片刻，說：“那是第壹等的人物，如果她是普通人，我想我會愛她壹輩子，可惜，她是另壹派的間諜。”
　　陸林北的驚訝變成驚恐。
　　“間諜的大門被魔法封閉，只有鮮血才能敲開。”枚千重英俊的臉上欠揍的神情更加明顯，他居然在笑，好像即將要做的事情是幾歲孩子常開的惡作劇，“這就是對妳的考驗。”
　　“妳確定她是奸細？”
　　“問題不是我能不能確認，問題是妳能否相信並服從我的命令，這是咱們這壹行的基本要求。”枚千重加入壹點勸慰的口吻，有耐心，也有不容置疑。
　　陸林北呆了壹會，望了壹眼遠處的袁蜜語，她正被“猴子”逗得笑不可支。
　　他搖搖頭，同樣不容置疑。
　　枚千重也等壹會，沒再勸說，更沒有強迫，拍拍陸林北的肩膀，說了壹句“妳呀”，然後舉起另壹只手臂，打了壹個響指，像是在招呼遠處的服務生。
　　“猴子”得到訊號，壹把將還在歡笑的袁蜜語推到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