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艱難的制造 by 阿耐
2019-1-12 18:21
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著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抓緊分分秒秒趕回老家――壹別六年的老家。他心裏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出租車,壹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壹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壹只雙肩包,看上去更像壹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壹條迎客的人和拉客的人讓出的壹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壹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壹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壹張白皙的臉上架壹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壹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這麽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妳……”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壹句廢話,只伸手做出壹個“請”的姿勢。但他壹點沒忘捕捉柳鈞眼裏的復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復雜,不知道如何面對柳鈞,因此,多壹句不如少壹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帶泥土豆壹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面的背影裏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於過往。可是他心裏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壹起跳級,壹起占領年級成績榜前五,壹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後壹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壹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面的錢宏明也是壹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難以面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有意快步搶在前面不斷地背著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妳應該是這個航班……”說著,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著被天之驕子脾氣火爆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後,兩人的手又握在壹起。“謝謝妳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麽樣?”
錢宏明看著壹黑壹白兩只就像象征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壹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妳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後生活。醫生說,是妳回來的消息激發病人強烈的求生欲望。”
柳鈞心中終於落下大石。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了解情況意味著什麽,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可是,既然已經回來,還追究那些做什麽。“謝謝,謝謝妳們幫著照顧我爸。這樣……我放心了。”
錢宏明無聲瞥上壹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000車門回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妳壹路幸苦,休息會兒,這壹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壹段是高速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後座正好有飲料面包,如果餓了,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後座的面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壹趟,這壹切都是錢宏明壹貫的細心。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著歷史,歷史不可能被復制。而且,有那麽多的過去,他不願意去面對,去揭開。
車窗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妳在做什麽,結婚沒有?”
“我結婚了,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後壹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妳呢?有沒有做妳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壹手摸出名片,遞了過去。
“我有壹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們非常相愛。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Engineer。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客廳,我沒給華人丟臉。妳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說著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面寫的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妳把妳的計算機專業全丟了?”
錢宏明細細感受著柳鈞壹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郁悶柳鈞沒提壹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面前,什麽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面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呵,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現象很嚴重,看起來妳混得比想象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只需做好我的技術,管理好我的組員,不需要想什麽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資歷還淺。妳能告訴我爸具體病情嗎?”
兩人壹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亙在之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壹會兒就倦了,連日的擔憂和為簽證奔波勞累,飛機上蜷縮多時的疲累,和爸爸康復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識裏卻是為六年來第壹次回國激動著,為出來時候看到那麽多東方人的臉激動著,還有,為第壹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著。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臥,腦袋裏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壹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面卻是那麽清晰。
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仿佛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妳終於也成熟了。”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盤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壹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候時候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了,放棄專業又怎麽了,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壹廳,迅速擁有自己的車子並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000,他讓女友多年如壹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跟著他來沿海發展,壹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麽,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於色,他細心地調高了壹些車廂裏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著涼。柳鈞現在是制造業發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壹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系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看起來柳鈞壹個人在德國打拼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壹副好腦袋。雖然兩人曾發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嘗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面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了吧。不管是什麽原因,也不管柳鈞心裏怎麽想,他希望兩人恢復邦交,即使只是面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只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壹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前文《大江東去》的最後壹段是: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壹般,都眼巴巴看著平地裏的村落,希望最近的壹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壹輛晚歸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了。”
宋運輝道:“我壹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妳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壹些。”
梁思申點頭,“他那麽小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壹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運輝道:“小楊肩上有壹大家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沈默,心中的某壹塊開始隱隱松動。
當四個人在來過壹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家老宅面前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家家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宋運輝拉住妻子和女兒,對著空無壹人卻滿是柴垛的院子,對著敞開的門,和門裏傳出的孩子叫鬧聲,靜默了壹下,聲音略略提高,喊了聲:“大哥,我來了。”
他看到雷東寶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現在門口,背著光,卻還是挺拔如鐵塔。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說的那些話,大哥現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後大哥再掀轟轟烈烈,還是從此泯然眾人,應該都是屬於大哥雷東寶更好的選擇。
壹絲清涼的山風突破炎夏的悶熱,送熱烈擁抱在壹起的人們進去房間。
外面,群星在天幕運轉,壹年壹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