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折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不過壹夜繾綣，明棧雪借由肌膚相親間的些許掠影浮光，對耿照性格的掌握卻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耿照遇事冷靜、觀察入裏，決斷明快果決，然而在精細的智性之下，卻潛藏著如獸壹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轉他的負面觀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丟出壹個錯綜復雜、或藏有弦外之音的問題，他就會像壹頭窺見甘美獵物的野獸，盡管豎起耳朵、望風警醒，最終卻無法壓抑潛藏的狩獵本能，縱身朝目標飛撲過去。
　　--明棧雪的提議裏本就充滿蹊蹺。
　　雖不明白她的傷勢有多嚴重，但以昨晚擲珠殺人、稍觸即死的情況看來，明棧雪縱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傷之前，要對付耿照已是綽綽有余；生殺予奪，犯不著與他“商量”，更不須平白饒上壹部珍貴的碧火神功秘訣。
　　除非……修習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壹的療傷法門。
　　耿照腦海中掠過“雙修”這個字眼，昨夜狂亂的交媾畫面又湧上心頭，心尖兒壹吊，忍不住面紅耳赤，但也不過壹瞬而已。他強抑心猿意馬，微冷的雙目炯炯放光，盯著明棧雪不發壹語，靜待她細說分明。
　　明棧雪將他每壹絲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裏，信手將裹著結實胴體的外衫拉緊，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
　　“坦承相對、公平互惠，壹向是我與人合作的原則。我會將我的傷勢對妳如實說明，關於修練碧火神功壹事也會詳加解釋；有什麽問題，妳可以盡管發問，只要是於此有關的，我都絕無隱瞞。待妳弄清楚後，再來考慮我的提議，如此可好？”
　　耿照面無表情，只點了點頭。
　　“好。”
　　“那嶽宸風的紫度神掌厲害非常，掌中蓄有陰雷潛勁，打在不通武藝的人身上，便只是開碑裂石的壹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勁便鉆脈入體，在五臟六腑、甚至骨內髓中結成雷丹。
　　“這雷丹纏著筋脈臟腑，以人體血氣養丹，滯於體內的時間越久，丹結得越堅實壯大，猶如多年沈痾，難以拔除。雷丹又會與脈中的內息相沖，發作起來極其痛苦；壹旦運勁逾越了界限，雷丹便會爆發開來。
　　“我曾親見嶽宸風習練神掌，將壹名死於雷勁的高手剖開腔子，臟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極為淒慘。紫度神掌在虎箓七神絕中號稱威力第壹，名曰“紫度雷絕”，便為此故。”
　　老胡提過嶽宸風掌中蓄有雷勁，但耿照聽她娓娓道來，仍不禁倒抽壹口涼氣，楞道：“他以紫度神掌打妳？”
　　都說了是“紫度雷絕”，何來此問？明棧雪聽得莫名其妙，微蹙起兩彎形狀姣美的淡細青蛾，陡然間才又會過意來，不覺壹笑。
　　“這有什麽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倆的內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間；我即使未因大意輕敵、著了他的道兒，亦當出盡全力，方有勝機。他拋棄尊嚴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則稍有差池，豈非白忙壹場？”
　　耿照心想：“到底相識壹場，如此出手，也未免太過毒辣了。”嘴唇動了壹動，終究沒說出口。
　　明棧雪察言觀色，淡然微笑：“真要殺我，那嶽宸風倒也還舍不得。紫度神掌與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雖未習練神掌，卻能以碧火功壹點壹點化消雷勁，這也正是嶽宸風打的如意算盤。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十分耗損內力，縱能保住性命，這壹消壹長之間，我便再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當作元陰鼎爐，於增進功力大有裨益。”
　　她見耿照微露疑惑，笑了壹笑，解釋道：““碧火神功”乃道門雙修術的無上至寶。當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嶽宸風，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冊，與我壹同研讀參詳；那時我的武功見識都在他之上，壹看便知秘冊裏的功夫厲害非常，卻不是壹人所能練成，須得男女合修，把心壹橫，便與他雙修那碧火神功。
　　“雙修之術，是男女雙方互為鼎爐，以精、氣、神為藥，功法為爐火，從而煉出內丹；結丹之人，不僅身輕體健、精力無窮，更能延年益壽，最終達到不老不死的長生之境。與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屬末流。
　　“我與嶽宸風合鼎同火，這才練成了碧火功，對彼此而言，從對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純自然，絕無走火入魔之虞。休說他將我重創之後，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換他落到了我的手裏，壹有機會，我也必將他吸得點滴不剩。”
　　她擡起壹雙盈潤動人的翦水瞳眸，抿著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壹笑。
　　“妳想想，我與他兩人的功力全匯於壹人之身，縱使還要打點折扣，只怕世間也少有敵手了罷？”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轉念明白過來：“所以妳故意引誘阿傻，與妳做出敗壞德行的逆倫之舉，其實是悄悄將碧火功傳了給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將他的功力收為己用？”
　　“阿傻？”明棧雪微微壹怔，登時會意，笑道：
　　“妳是說海兒麽？原來他現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兒。是妳給他起的麽？”
　　耿照板著臉，壹個字、壹個字地慢慢道：“他，已經沒有名字了。是妳和嶽宸風連手，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壹切。現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棧雪將他緊繃的怒意都看在眼裏，笑吟吟的也不生氣，掠了掠發鬢，斜著玉頸道：“妳別誤會啦，我是真歡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歡喜我。我沒打算將他吸成廢人，他是我精心挑選的元陽鼎爐，要壹輩子乖乖陪在我身邊，與我修習碧火功，將來練至飛升之境、同成脫俗仙侶的，我怎會害他？”不懷好意地瞥了耿照壹眼，抿嘴輕笑：
　　“我猜得沒錯，妳果然識得海兒。”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話，只覺這魔女心機深沈，多待在她身邊壹刻，又不知要中什麽陰謀詭計，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本事低微，學不來妳的什麽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學。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別過，請。”轉過身去，便要行出大倉。
　　明棧雪也不攔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壹直等他走到了倉門前，才好整以暇地說：“妳那匣子落到嶽宸風手裏，還想不想拿回來？”耿照聞言壹震，不由得停下腳步。
　　“論武功、論心計，當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妳把木匣奪將回來，妳信不信？”
　　這話從全身僅裹著壹件單薄衫子、並起壹雙赤裸美腿嬌嬌斜坐的蒼白女子口中說來，卻有壹股難以反駁的強大說服力，令耿照無法置之不理。
　　嶽宸風之強，就連老胡那樣的豪傑都難以抗衡，但自明棧雪出現後，嶽宸風每壹著都不脫其算計，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創，嶽宸風、蚳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徒呼負負……
　　耿照這才發現：明棧雪雖是淺淺笑語，卻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絕對能夠奪回赤眼！
　　明棧雪手握交襟，輕倚墻角，垂目拂去膝畔沾著的幹草屑，淡然笑道：“當年我與嶽宸風修習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飛猛進，除了我二人的資質穎悟之外，更得益於壹副珍稀難得的靈丹妙藥“玄水雲華丹”。那藥分雌雄兩枚，女子服陰、男子服陽，各有補益；用於男女合修，則效用倍增，進境不可同日而語。”
　　耿照忽想起那只掐金小盒裏的青、赤兩丸。昨晚情欲爆發，來得既快又猛，剝除她身上衣物時，幾乎將裳裙撕得粉碎，金盒早已不知遺落何處。
　　卻見明棧雪隨手從身下草堆摸出壹只黃澄澄的物事，“喀答”壹聲揭開蓋兒來，盒底壹碧壹紅，兩丸如滾盤珠般相互吸引旋繞，正是當日明棧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藥。
　　“看來趁我昏睡之際，她已找到金盒，並且藏了起來。卻不知……她還做了什麽安排，打得什麽算盤？”
　　明棧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妳莫多心。這些年來我費盡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尋到了這對“青璃赤火丹”，壹樣是滋陰補陽的靈藥，自然要好生收藏。原想尋得海兒後與他壹起服用，增益修為，無奈中了嶽宸風那廝的紫度神掌，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勁。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難得，更勝過當年那兩枚雲華丹；而妳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盡復舊觀，甚至猶有過之。嶽宸風不明究裏，屆時我倆殺他個措手不及，要想搶回妳那只木匣，又有何難？”
　　她的提議極其誘人。
　　耿照如今是眾矢之的，又失了胡彥之這等強而有力的臂助，別說從嶽宸風手裏奪回赤眼，便只想壹路平平安安、順利抵達白城山面見蕭老臺丞，亦難如登天；如五帝窟這樣強橫的敵人，沿途不知還有多少，憑他現下的能耐，委實是兇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壹手造就明、嶽二人的內家寶典，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過與她參研少時，懵懵懂懂間便練就了壹身高明的道門圓通勁。與明棧雪壹同修習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實力，更能獲得強力的夥伴--那是猶勝受傷之前，武功、心計均不在嶽宸風之下的，狀態已臻巔峰的明棧雪！
　　凝思片刻，耿照糾結的眉頭漸漸開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決心。
　　“妳是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最好了，壹點兒也不費力。”明棧雪笑道：“妳我不妨先休息壹下，養足精神，午後再與妳講解碧火功的心訣。我也要知道妳對穴位、筋絡了解到何種程度，內功不比外門功夫，須於用心處用功。”
　　耿照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不學碧火神功。”
　　明棧雪壹時還以為聽錯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靨凝於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壹僵，蹙眉道：“妳是不肯助我療傷，還是不願學碧火功？妳可知道，除非我傷勢痊愈，否則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助妳奪回那只匣子？還是妳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
　　“我相信妳有這份能耐，所以我不願學碧火神功，也不想助妳增強功力。”
　　耿照緩緩道：“世上有壹個嶽宸風，已是禍非福；我若助妳練功療傷，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藥力，不過造就另壹名武功更高、心計更毒的嶽宸風罷了。就算除去了嶽宸風，遺患卻不在嶽宸風之下，我助妳療傷之惡，豈非勝過了嶽宸風？”
　　他伸手指著草堆裏並置的兩具屍身，濃眉壹軒，神情帶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明姑娘，嶽宸風若是吃人的老虎，妳便是魑魅魍魎。在我心裏，妳與他並無差別。”
　　明棧雪聽得微怔，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罕見地沒有了壹貫的溫婉嫻雅，笑聲大膽而放肆，仿佛見到了什麽稀奇無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發壹語，直到她慢慢收了笑聲，擡起壹雙炯炯放光的明眸，絕美的容顏上兀自掛著微笑，目光中卻無笑意。
　　“妳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她盯著他的臉許久許久，才又低垂粉頸，隨手拂著膝下，微帶透明的纖纖玉指宛若鮮剝的茭白筍尖，不住在枯黃的幹草屑間翻滾如攪浪，仿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靈動纖巧，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壹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過去，壹時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輕咳兩聲，耿照才回過神來，不覺脹紅面頰。
　　明棧雪便像逗完了貓兒似的，將左手五指縮回衫裏，方才壹瞬間湧現的尷尬、失望、憤怒、陰狠……俱都壹掃而空，仿佛從來不曾有過，又回復成那個雍容溫婉、成竹在胸的美麗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著耿照，活像看著壹頭不自量力、卻又不知死活的流浪貓仔，全因她的寬容溺愛才得以存活，自己卻壹點兒也不明白。“等妳想通了，再回來找我。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該說什麽好，雙手壹抱拳，霍然轉身。
　　“後會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邁開步子，忽然“當”壹聲巨響，壹瞬間，偌大的草料倉裏空氣仿佛全被壓擠到了壹處，然後才又迸碎開來；遠至梁柱倉門、近至腳下地面，仿佛無壹物不在震動，巨大的共鳴從裏到外震撼著耿照，似乎要將腔子裏的臟腑舌頭全都震了出來。
　　“這……這是什麽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然撞擊，卻未隨著耿照的心神平復而消失。很快的，第二聲、第三聲……耿照低伏在窗欞下，慢慢數著這駭人的撞擊巨響，心中隱約有了模糊的輪廓，只是怎麽也無法與昨夜所見、所聞產生聯系。
　　（是……鐘聲。）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鐘，才能發出如此宏亮的金鐵聲響。但這裏……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微笑道：“看來，妳還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見耿照默然無語，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斷的性子，沒等他回話，自顧自地笑著接口：“如妳所聞，方才乃是寺裏的晨鐘聲響。此鐘聲聞百裏，震動三川，全東海僅此壹座，別無其他。”
　　耿照錯愕道：“這裏……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笑道：“其實妳想說的是：“寺院裏怎能有婢女出入，還與男子躲入草料倉翻雲覆雨，恣意偷歡？”殊不知這寺裏不僅有女人，還為數不少，妳沒聽那小婢開口閉口都是“夫人”麽？”
　　耿照心念壹動，轉頭奔至那被稱作“慶如”的男子身畔，拽著僵冷的腕子從幹草堆中拉出屍首，赫見男子頂著壹顆青白的大光頭，因為趴臥整夜之故，面部已顯現出大片紅紫屍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倉底的衣衫鞋襪，昨夜於昏燈下看來以為是灰褂白褲的裝束，就著微明的晨光壹端詳，才知是木蘭色的僧人中衣。這衣由壹長壹短的五對布條縫綴而成，又稱“五條衣”，是比丘日常勞動、行走坐臥，乃至就寢時穿在裏頭的衣物，別處難見。
　　“怎會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緒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頭。“妳……動手殺了比丘？妳不知殘殺出家人，是萬惡不赦的無間之罪麽？”
　　明棧雪聽得壹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來啦，聽說妳是中興軍出身的，難怪如此反應。妳家裏拜的是龍王大明神，還是佛祖菩薩？”耿照面色壹沈，怒道：“這與妳屠殺僧人，又有什麽幹系？”
　　明棧雪也不生氣，抿嘴道：“他昨兒可逍遙快活啦，身下弄著那名小小侍女時，有哪壹點稱得是比丘？我殺的，至多是壹名破戒僧罷了，也要去無間地獄麽？”耿照為之語塞。
　　須知在東勝洲全土，東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蓮宗身為小乘佛教壹脈，主張聞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綰東海三分之壹的勢力，與天元道宗、滄海儒宗等分庭抗禮。宗主號稱是佛陀世尊的弟子，親聆過佛陀的教誨而成阿羅漢，壹日從天而降駕臨東海，讓百姓結成秘社，修法超脫輪回，以成正果。
　　這樣的要求大大違反了統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蓮宗先與統治東海的龍族相抗，龍族滅亡之後，又遭到央土王權的血腥鎮壓，與藪源魔宗雙雙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數百年。
　　是故東境最早有佛，卻也是遭排佛、滅佛最為慘烈的區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龍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鱗族統治時期的歷史記憶，以及殘缺不全的蓮宗遺制而形成的奇異產物，有道有佛，卻又非佛非道。放眼東勝洲全境，除了東海壹地，再找不到這樣的信仰。
　　而風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是從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到央土王權的歡迎，壹躍成為顯學。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壹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著央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十年前獨孤閥起兵時，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後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隨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內，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號。
　　對他來說，殺害比丘與僧人破戒，同樣是不可思議之事。
　　明棧雪笑道：“都說了東海無佛，妳又何必認真？我告訴妳，昨兒妳爬上的這座山頭，是越城浦外的第壹名山阿蘭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為“澤被教化”而設。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壹座，名喚蓮覺。”
　　越城地當三川匯流之處，乃東海中部第壹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稱“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樞紐，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終年絡繹不絕，繁華猶勝於湖陰、湖陽兩城。
　　阿蘭山位於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視江流，古稱“桅桿山”。太祖武皇帝駕崩後，太宗獨孤容繼位為皇，他在壹統天下的戰事中看過太多血腥殺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脫壹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桿山為“阿蘭山”，號召東海仕紳捐獻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廣開叢林，成為東境首屈壹指的佛門傳香。
　　蓮覺寺號稱“阿頂三川第壹剎”，大名自是如雷貫耳，耿照暗忖：“本以為行至荒僻無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敵人追蹤，沒想卻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蓮覺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門去。”打定主意，不再理會明棧雪，獨自坐在窗欞之下，留意著射入窗縫的曙光。
　　壹直等到日上三竿，覷準了個無人的空子，推窗躍了出去；回眸壹瞥，見窗板晃搖的幽影之中，似有壹抹滑潤如水的女子曲線，沒於草黃深處，卻說不清是腰是腿，或僅僅是出於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陽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無其事地往門墻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來：昨兒夜裏那座沒掛燈籠的小耳房，興許就是蓮若寺的某個偏門。循著原路出去，毋寧是眼下最安全無虞的選擇。
　　走著走著，迎面忽見兩名黑衣小沙彌並肩行來，均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衣著精潔、容貌清秀，頭頂刮凈的淡細青皮之上並無戒疤；眉彎細細，竟似描黛壹般，細小的身子猶如烏檀化靈，十分巧致。二人低聲說笑，神情、動作均不脫童稚氣息，壹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發現他的存在，嚇得掩口驚呼，停下腳步。
　　耿照故作鎮定，合什頂禮：“兩位小師父早。”又繼續邁步向前走。
　　那兩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覷，其中壹個膽子大些的，忙開口將他喚住：“哎呀！施主，前頭是阿凈院，妳……妳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無比動聽，卻把耿照唬得壹楞，愕然道：“妳……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壹聲，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凈院來。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凈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給逗樂了，兩人擠眉霎眼、妳推我攘的，俱都笑作壹團，卻似春風催放，黑緇衣上顫著兩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蓮覺寺是東海首屈壹指的佛門道場，寺中不但有僧人與來路不明的侍女偷歡，比丘合竟還與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佛，與他從小看大的非是壹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後壹人大叫：“餵，都讓妳們好好待著別亂跑，偏妳這渾球聽不懂人話！”耿照差點跳起來，本想撒腿就跑，壹想不對：“聽此人口吻，似把我當作了旁人。”蓮覺寺內迷霧重重，他正缺壹個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靜觀其變。
　　壹名青年僧人氣呼呼地趕了過來，那兩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禮，乖乖巧巧地齊聲道：“恒如師兄。”
　　被喚作“恒如師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滿腹硝石火藥，壹遇這酥麻嬌軟的甜脆喉音，登時也軟了手腳，紅著臉幹咳兩聲，訥訥道：“清音！妳……妳們別跟外人說話。若是被法性院的師叔們瞧見了，只怕又要責罵。”
　　那先前與耿照說話的小女尼清音頸子壹縮，吐了吐丁香顆似的細軟小舌，笑道：“還好只有恒如師兄瞧見。不說啦，蘭音，我們走罷。”拉著師妹壹齊離去，緇衣裹著的窄小臀股圓翹有肉，行走間壹扭壹扭的，背影竟也頗有風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紅心跳，好半晌才會過神來，想起正事，扭頭壹瞪耿照：“妳們這些個作死的鄉下人！都說了不準到處亂闖，妳居然敢闖到阿凈院去！”仿佛連拉他、揍他都嫌弄臟了手，擡腳便往耿照身後連踹幾下，猶不解恨，自己壹個人又叫又跳，踢得壹陣黃土飛揚。
　　耿照身強力壯，捱幾下自是不痛不癢，讓那恒如像趕狗似的沿路驅趕，又回到了草料倉附近。只見在草料倉的另壹側墻邊，蹲了十來個人，年紀約莫在十幾二十歲之間，俱都是少壯男子，只是個個衣衫邋遢、頭臉骯臟，只比乞丐稍好壹些。
　　耿照低頭瞧瞧自己，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裏逃了壹夜，模樣只怕比他們更加落魄。”墻邊壹名頭戴草笠、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手持趕驢的藤鞭，趿拉著壹雙破爛草鞋，不住地來回巡梭；壹見他來便作勢要打，卻被橫如喊住。
　　“好了，別做戲啦，李三。這些人是要寺裏要的，身上鞭鞭條條的能看麽？”
　　那中年漢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師父說得是、大師父說得是！”回頭瞪了耿照壹眼：“能來蓮覺寺幹活兒，是妳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再不安分些，小心龍王大明神壹道天雷劈死妳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稱是，偷拿眼角左右觀察：這十幾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褲均條條碎碎的爛布也似，壹字排開那是誰也認不出誰來，也難怪販賣人口的李三與恒如會錯認他是其中壹夥。
　　恒如從袖中取出串銅錢，點了二十幾枚給李三。
　　“下回妳再找叫化子來，壹個人頭我便給妳砍壹半兒。這些個腌臜貨要養到能見人，得花寺裏多少米糧！還不如去養豬，養肥了還剮下幾斤肉來；養這些腌臜東西，老天都不過眼！”
　　“是、是！”李三連連哈腰，忽然壓低嗓音：“大師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鄉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螞蟻窩裏挑虼蚤，總能撿到壹兩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會期間，慕容將軍也是座上嘉賓，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滿寺抄斬。妳李三要不也壹起來？”李三面色煞白，忙不叠地搧了自己幾耳光，連聲告罪，捧了銅錢夾著尾巴便走了。
　　眾人跟著恒如來到後進壹處天井，遍鋪青石的院裏有壹口爬滿綠苔的古井。原本廊廡的四面都各有幾名小僧或坐或倚，懶憊談笑，壹見恒如到來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禮。恒如也不理會，將壹幹鄉人都趕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脫掉，壹條布也不許留！”
　　眾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直到確定和尚不是在說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脫得赤條條的。
　　恒如向小僧們使了個眼色，眾僧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抄起長逾壹丈的青竹竿，“喀搭”幾聲脆響，竹竿橫七豎八架上狹小的天井，俯視便如筆畫復寫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鄉人動彈不得，紛紛叫嚷起來。
　　“這……這是做什麽？”
　　“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幹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啊！”
　　“噤聲！”恒如把手壹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壹桶接壹桶的往天井中潑灑；壹旁有人不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將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壹夾，當真是五內俱湧，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壹陣，恒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壹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藥投入桶中化開，以長柄勺舀著潑向眾人。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壹沾便微感刺疼，難以睜眼，只得閉目縮頸、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壹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只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冷不防冰水著體，差點又跳起來。看來是藥浴已畢，眾僧又為他們潑水沖去藥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壹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恒如雙手叉腰，站在階臺上俯視著鄉人，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為迎接從京城裏來的法使欽差，寺裏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妳們入寺打打下手。要不，憑妳們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眾人饑寒交迫，連擡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氣餒而已，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壹般。
　　這正是恒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裏沒有妳們的神，只有佛--我，就是妳們的佛，妳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妳們站著，便不許坐下；說了讓妳們吃飯，才準張嘴。妳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號令，我便把他從後山扔下去，看看妳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著，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裏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
　　恒如仿佛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栗十分滿意，頓了壹頓，確定無人敢稍稍仰頭，朗聲道：“賣命幹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妳們在這裏幹壹天的活兒，蓮覺寺管吃管住，管妳們穿有暖衣睡有炕，壹天還算足五十文的工錢給妳們；幹足三十天，走的時候壹次把工資發給妳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壹兩實銀。”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賑災，造成東海各地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壹兩銀子兌壹千文銅錢，位於東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將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壹千兩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陰、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匯兌早漲得不象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叠起。
　　這些貧苦鄉人壹輩子也沒見過壹塊貨真價實的銀鋌，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適才的陰霾壹掃而空。
　　耿照也跟著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壹月的工資足壹兩白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究竟……要幹什麽活？”卻聽恒如說：“依寺內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妳們可不能這樣幹活兒。”換執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為鄉人們落發。
　　壹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囁道：“佛……佛爺！俺家裏只俺壹根孤苗，要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為僧，妳配麽？我呸！妳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出，哪個敢多說壹句，我壹樣扔他下後山。”
　　眾人依言，壹個壹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剎如林，尋路下山，哪還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在井邊取水洗去落發，就著水面壹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心想：
　　“也好！便是嶽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只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著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為難蓮覺寺的小和尚。”雖身陷異地、不知所以，忽有種心懷壹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恒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眾人更換妥適，隨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去幹活。
　　這“幹活”二字卻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紮紮實實地幹活兒，從打掃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既繁雜又沈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壹想到壹兩白銀的月資，人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著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後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裏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為“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剎，由來已有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鍱院、優婆離閣……等僧眾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鐘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壹座富麗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壹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墻而入的“阿凈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誇豪奢的遊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裏辦壹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壹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凈院中壹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壹翻過院墻，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奸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凈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壹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幹什麽都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著走過了壹條林木蔥郁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裏卻也不怎麽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壹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壹出阿凈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壹根扁擔，讓他擔著兩束柴捆上山，前後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麽糊裏胡塗地進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壹同刷洗剃度的鄉人都在山下，只耿照壹人來此。他天性勤奮又好使喚，幫著洗菜生火之余，便與廚中的另壹名中年執役僧閑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
　　“沒出家！”那執役僧咧嘴壹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這年頭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閑錢，才能打通關節，買得壹張朝廷核發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長鎮，家裏給人種莊稼的，妳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麽？況且，老子也生得不夠體面。”
　　他的確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壹顆曬裂了的幹皺南瓜。
　　那執役僧見耿照直發楞，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養，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麽的；反正寺院裏有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寺裏來便是啦--只消壹家夥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妳壹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這裏的人大多都是。”他壓低聲音：
　　“我來了兩年啦。這兒給錢又大方，壹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無長性，我回家兩趟再回來，當初跟我壹道進來的，卻都瞧不見人啦。這些個懶東西！”
　　耿照無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將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壹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眾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
　　香積廚之外，忽然壹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恒如。
　　廚房裏的火工頭頭壹抹額汗，隨手點了幾個人：“妳！妳！還有妳！跟恒如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麽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著晚上吃罷。”鐵鏟“劈哩啪啦”敲刺著鐵鑊，仿佛在發泄著火氣。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壹擦！外衫全都換掉。待會擡東西的時候，不許齜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個個都得給我“法相莊嚴”！誰給本寺丟了臉，我扔他下後山！”
　　耿照擦幹汗漬，換過壹身幹凈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恒如、與草料倉中慶如所穿如出壹轍。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了。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
　　恒如領著含耿照在內的四人走進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別以肩木扛起兩只紮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壹掌余，入手卻頗為沈重，兩人壹前壹後、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內的執役僧，而是壹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氣質、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是寺中正傳。他身形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得臉色煞白，氣喘籲籲。
　　恒如冷眼壹睨，哼道：“壹德，妳慶如師叔呢？怎到現在還沒看到人？”
　　被喚作“壹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負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恒如冷笑：“同住壹院妳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只好勞煩妳幫個忙，做壹回挑夫了。”壹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盡力。”
　　恒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壹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他老人家的臉面，便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
　　眾人唯唯稱是，擡著禮物出了庫房，浩浩蕩蕩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著壹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蘭僧衣的弟子簇擁，益發凸顯他的高大結實，強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著金絡的大紅褂子，緊繃的袈裟上浮出虬勁的肌肉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著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態猶如壹桿精鐵鑄就的獨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恒如壹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沈如磨鐵，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間腹裏滾動。“啟稟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恒如恭謹地回答，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再找找。”顯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門外壹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壹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眾弟子壹齊列隊迎接。耿照也退到壹旁，還未放下肩上的大紅木匣，門外知客僧扯開宏亮的嗓門悠悠唱名，卻嚇得他魂飛魄散：
　　“東海道臬臺司衙門、經略使遲鳳鈞遲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