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

　　“朱大哥！”
　　當看到那個乳燕投林壹般猛然沖上去抱住自己的小小身影，哪怕朱廷芳毫無準備之下再次被人重重碰到了傷口，不可避免地臉色微微抽搐，而且忍不住輕輕嘶了壹聲，倒吸壹口涼氣，可剛剛朱瑩那帶著歧義的話，他這會兒終於明白了過來。
　　原來不是不知道從哪來的騙子說是懷了他的孩子，而是蕭成！
　　朱瑩之前因為久別重逢抱過壹次大哥，這才發現人身上有傷，由此懊悔不已，此刻發現蕭成又是和自己壹模壹樣的舉動，她原本下意識就要撲上去把人給拎回來，不想卻被張壽壹把拉住，隨即就聽到張壽輕聲說了壹句：“放心，那孩子很聰明，他已經松手了。”
　　看到蕭成果然很快松開了手，退後兩步怯生生問了壹句朱大哥妳受傷了嗎，朱瑩忍不住側頭看了看張壽，既佩服張壽的觀察力，又很欣喜大哥的眼光。敢情這孩子竟然和她同樣敏銳。不愧是大哥決定收養的孩子！
　　朱廷芳沒想到朱瑩正在得意洋洋地以己度人，他同樣對蕭成的反應有些意外，但他更意外的是，自己明明暗地裏給蕭成安排好了生活，如今人怎麽會在趙國公府？他幹脆蹲下身來，並沒有回答小家夥剛剛那個問題，而是直接問道：“誰把妳接到這裏來的？”
　　“劉老大人壹家人突然不見了，我只能天天鉆墻過去找……”
　　聽蕭成結結巴巴說了壹大堆，朱廷芳只聽出個大概，直到張壽在旁邊插話，言簡意賅地介紹了壹下情況，他得知自己的老師竟然不但遭遇喪妻之痛，而且還因給師母治病欠下了大筆債務，被人逼得離開了舊居，壹時面色鐵青，心中怒極。
　　他深深吸了壹口氣，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溫和地看著蕭成說：“成成，劉老大人壹家既然不在，妳以後就住到我家好嗎？放心，我壹定會好好照顧妳的。”
　　然而，他原本認為小家夥壹定會答應，卻沒想到蕭成眼巴巴地看了他好壹會兒，最終竟是搖了搖頭：“朱大哥，張大哥就是擔心我過年壹個人孤零零的，這才把我從家裏接了過來。平時我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再說，張大哥還給我找了壹份活幹，我不用別人養活！”
　　朱廷芳聞言立刻側頭去看張壽，心裏頗有些慍怒。就這麽小壹個孩子，妳讓他壹個人住？還有，找壹份活幹是什麽意思？蕭成這壹丁點的身材，他能幹什麽？可下壹刻，朱瑩代替張壽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有些無言以對。
　　“大哥，阿壽想得可周到了！隔壁不是他讓人開的鐵匠鋪和木匠鋪嗎？他讓村裏來的鄭當和楊好去那邊幫襯看門，晚上順便陪蕭成壹塊讀書。蕭成白天就去國子監半山堂打雜，那些監生沒事可以教他唐詩三百首。妳回來得正好，他已經都會背了，就是意思還沒徹底讀通！”
　　張壽居然能夠安排蕭成去國子監做雜役？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這樣壹件事，絕對不可能是張壽隨隨便便就能做成的。他又不是沒有在國子監呆過，想當初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當上率性堂的齋長。然而，他對國子監那種壹個個小圈子的氛圍並不熱衷，不到三年就從國子監裏結業出來了。
　　所以，他深知那些學官之中，有人固執，有人強橫，有人道貌岸然，有人嫉賢妒能……雖然也有幾個學識不錯的，但往往獨善其身，只把國子監當成官路仕途中的尋常壹站，祭酒司業這樣的高官往往是事事和稀泥，兩面不得罪，於是不管想變動什麽規矩成例，都很難。
　　別看是壹個微不足道的雜役，但只憑蕭成的年紀，也是不太可能通過的。能把這件事做下來，張壽必定花費了巨大功夫。
　　他看了壹眼正昂首挺胸，滿臉等待誇耀表情的蕭成，突然覺得自己從前雖說對小家夥很不錯，可到底是忽略了，蕭成這孩子從小就經歷過那樣慘痛的往事，最需要壹個良好的氛圍。雖說半山堂那些監生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多是什麽性格，可別扭的相處到底也是相處。
　　比小家夥壹個人在家裏要好得多！因此，他深深嘆了壹口氣，最終輕聲說道：“那好，成成，妳就繼續住在家裏吧，我會常常去看妳的。等我日後把老師和妳周姐姐他們接回來，妳就又有伴了。”
　　見蕭成眉飛色舞地答應了，朱廷芳這才壹手拉著他往裏走。當再次回到慶安堂時，他就只見穿堂門口正有壹個人在翹首等待，不是二弟朱廷傑還有誰？眼見人壹陣風似的跑了過來，可卻在距離自己還剩三五步時陡然停下，繼而滿臉訕訕地看他，他頓時氣不打壹處來。
　　“二弟，我臨走時，讓妳照管家中，妳就是這麽照管的？”
　　來了！朱二心裏哀嚎了壹聲，可他很清楚大哥的脾氣，當下不但不敢頂嘴，反而還小心翼翼地低頭賠罪道：“哥，我已經知道錯了，也對祖母對妹妹負荊請罪過了……”
　　他說到這裏，突然擡頭迅速打量了張壽壹眼，決定趕緊再抱壹條粗大腿：“我這些日子在國子監半山堂讀書用功，從不惹是生非，我真的都已經改了，不信妳問妹夫……”
　　“什麽妹夫！”朱廷芳惱火地打斷了朱二的話，可接下來就只聽背後傳來了朱瑩壹聲輕哼，他立刻知道妹妹不滿意了，當下簡直是又無奈，又好笑。他只能狠狠瞪了朱二壹眼，這才轉身沖張壽微微頷首，試圖解釋壹下自己剛剛的態度，至少別讓朱瑩生自己的氣。
　　“張博士，妳和瑩瑩到底還沒有正式成婚，二郎這稱呼傳揚出去，對兩家人都不妥……”
　　他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嗔怪地說：“大哥妳大驚小怪什麽，就連祖母跟前的李媽媽她們，也叫過阿壽姑爺！叫壹叫怎麽了，我們朱家還怕別人說閑話嗎？再說了，妳口口聲聲張博士，這麽生分，被人聽見那才會心裏犯嘀咕！二哥，妳說對不對？”
　　見朱瑩這話竟是反駁了朱廷芳，肯定了自己，平生第壹次享受到這待遇的朱二頓時喜形於色。他立時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連聲附和道：“對對對，當然對！壹家人不說兩家話！”
　　敢情除了自己和爹這兩個在外打仗的，家裏上上下下竟然全都已經接受了張壽？有了這麽壹個體悟，朱廷芳簡直有壹種自己不是離家大半年，而是走了十年八年，物是人非的感覺。可今天進宮，皇帝對張壽的態度他也看到了，他只能在心裏第無數次嘆了壹口氣。
　　“等我回頭再收拾妳！”對朱二撂下了壹句狠話，朱廷芳這才大步往裏走。
　　而因為他這句話，朱二卻是著了慌，趕緊湊到朱瑩旁邊小聲說道：“瑩瑩，就算是看在我幫了妹夫的份上，妳回頭妳可千萬要幫我。”
　　他生怕朱瑩壹個人的力量還不夠，又對張壽說，“我這些天功課可都好好地做了，就算沒有完全做出來，那也是因為力有未逮。妹夫，妳可得在祖母和娘面前替我說說好話，讓她們管壹管大哥！要知道，這些天蕭成能把唐詩三百首背完，我可是第壹大功臣！”
　　國子監放假，其他人都擺脫那個小煞星了，只可憐他壹個人為蕭成講那唐詩三百首！
　　朱二這聲音不大不小，確保自己那位大哥也能聽到，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朱廷芳卻是絲毫沒有任何表示，既不回頭，也不說話，而朱瑩也只是沖他壹笑，做了個鬼臉就大步追了上去。好在最終張壽掃了他壹眼，給了他壹個承諾。
　　“放心，浪子回頭金不換，妳大哥不會對妳怎樣的。”他頓了壹頓，隨即又笑瞇瞇地說，“畢竟，他現在自顧不暇。”
　　咦，大哥居然也會自顧不暇？這次人不是打了勝仗回來嗎？難道還有什麽別的他不知道的名堂？朱二腦海中壹瞬間閃過了很多故事，其中就包括各種看戲時常有的劇情，甚至暗暗期待長兄帶壹位身份非凡的大嫂回來。
　　只要壹貫被家裏和外頭推崇的長兄鬧出點什麽來，他就能過得寬絡許多，婚事也可以自己動動腦筋，不用聽天由命了……當然，誰願意嫁給他，那是壹個問題……
　　張壽壹看朱二那亂轉的眼神就知道未來二舅哥在胡思亂想什麽，但也沒有叫破。和生來就作為繼承人培養的朱廷芳相比，朱二壹貫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太輕松，太隨便，哪怕是這段日子的所謂刻苦攻讀，那也不能確保是否三分鐘熱度。
　　當張壽跟在朱二身後，最後壹個進了慶安堂，見朱瑩已經三言兩語把李媽媽江媽媽和玉棠玉蘭等丫頭都遣退了出去，而朱廷芳把蕭成也先交給了她們，他就知道，朱廷芳這是不打算瞞了——因為朱瑩顯然也不打算再讓他瞞。
　　於是，相比已經有所猜測的太夫人和九娘，已經完全是知情者的張壽和朱瑩，毫無準備的朱二接下來就受到了莫大的沖擊。他先是看到了大哥被祖母催促，脫去外袍、夾襖和中衣之後，露出了白絹條條包裹的上身，等那些白絹除掉之後，他又看到了猙獰可怖的各種傷口。
　　那壹瞬間，朱二甚至覺得頭皮發麻，有壹種轉身奪路而逃的沖動。雖說之前也有大哥失蹤之類的傳聞，可自從捷訊傳來，他就沒有把之前所謂的敗戰放在心上，再加上他覺得大哥身為統兵將領，要拼也是麾下士卒去拼，不可能親自沖鋒陷陣，所以對打仗壹直沒什麽實感。
　　可此時此刻，他平生第壹次意識到，打仗那不是戲中演演，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那是真正要傷人甚至死人的！大哥有多厲害，他是知道的，可就這樣都傷痕累累地回來，那豈不是說明，之前那確實是很危險？
　　而朱二更難以置信的是，朱瑩壹面陪著太夫人查看著朱廷芳身上的傷，壹面講述了他這位大哥此次征戰的那番經歷，當說到誘餌和戰俘這兩段的時候，饒是他已經覺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大聲叫道：“這怎麽可能，爹是瘋了嗎？大哥可是他的親生兒子！”
　　還是爹壹直以來引以為傲，最最看重的兒子！要說如果換成是他，爹把他丟出去當誘餌，那還差不多！
　　“妳嚷嚷什麽？”太夫人沈下臉來喝了壹句，見朱二頓時閉上了嘴，但臉上分明還寫滿了不相信和不服氣，她就哂然壹笑道，“連番詐敗，誘敵深入，這都是率軍打仗最常用的伎倆，但妳想壹想，既然打敗仗，要誘敵，就要死人，死的難道不是自己人？”
　　“死的人太少，敗戰演不像，死的人太多，軍心大落，也許打著打著就變成真敗了。而且，妳以為古往今來那些誘餌，那些親自實施敗戰的主將都是毫發無傷，輕輕松松就把戲演好了？更何況，妳爹多年不領兵，下頭陽奉陰違，這種事妳大哥不做，誰做？”
　　太夫人驟然加重了語氣，見朱二額頭冷汗涔涔，她就親自給朱廷芳重新包裹了傷口，又為他穿上中衣，壓根不理會長孫有些惶恐的推拒，壹邊系扣子，壹邊深深嘆了壹口氣。
　　“我不止壹個兒子，但為什麽其他那兩個我任憑他們自生自滅？妳們那兩個叔父，在睿宗反正那幾年其實都上戰場了。可壹個怯懦畏戰，壹個連戰連敗，如果不是他們的長兄用血火和戰功洗刷了他們的恥辱，哪怕我和太後乃是壹母同胞的姐妹，朱家也沒有今天。”
　　“我和太後也還有其他兄弟，可他們文不成武不就，那麽，就好好當他們的富貴閑人，不要嫌棄權力不夠，不要嫌棄富貴不夠，誰讓他們沒有功勞，更談不上苦勞？”
　　“所以，大郎如今這幅樣子回來，我是很難過，很傷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是驕傲，因為朱家又出了壹個足以支撐家業的大丈夫。”
　　聽到這裏，朱二的心情就更蕭索了。反正，他這輩子是不可能勝過大哥的……
　　見朱廷芳對太夫人那過分誇贊有些意外，隨即慌忙連稱不敢，祖孫二人正在那彼此唏噓，還有個朱瑩在嘰嘰喳喳，註意到了朱二表情變化的張壽哪裏還不知道，這位二少爺如果不能看來壹點，很可能又要犯二。可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九娘突然來到了他和朱二跟前。
　　“二郎，妳是朱家子嗣，總不能被外人比下去。妳如果不想只當富貴閑人，就想想將來做什麽。只要妳想好了，我之前說服了娘，妳要什麽支持，就給妳什麽支持！不然，妳看看妳那些叔叔和舅公，那種日子妳要真想過，沒人攔著妳。”